《阿凤和阿达》 掰仔达(1) 七月的广州燥热得像是新疆佬的火炉。 明明没有下雨,每个人却浑身湿透地挂着一身勾芡过的咸渍。 走在脱水的路上,每个人是又干又韧的馕。 也是这天夜里,阿达遇见了阿凤。 天蒙蒙亮,陈师奶用她那瓷白且肥壮的蹄子撞响阿达的家门。 说是家门,组成部分不过是一扇生锈且单薄的铁门和施工地捡来的锌皮与防水塑料布筑起的大号垃圾桶。 如果是两年前,还是能看出这道门还喷过一轮精致的银漆。 见屋里没有动静,陈师奶迈开肥沃臃肿的肉腿,宛如身形巨大的肥天鹅,昂首挺胸且小心翼翼地跨过一排排被人精心饲养的水仙花,转而用小巧得没有跟上进化的前肢的指甲搔刮玻璃窗。 垃圾桶的男主人达文西烦不胜烦地被噪音与哭声恐得翻身跌落床下。 水泥地又硬又凉,像是天然的棺材。 屋里发出冬瓜落地的回应,窗外激烈的碰撞才停止。 “达仔,你醒醒啊!累死我啦!谁让你住这么高的啊?找你都要累死我啦!阿达,你要帮帮我啊!我的狗不见了!你要帮我找回来呀!” 在犀牛街居住几十年的街坊都知道包租公的儿子是啃老族。 整天在街上晃悠的阿达是全天下最闲的人。 阿达没有正经职业,平时的收入是靠帮人跑腿挣个十几二十块钱。 阿达侧脸贴地,撅起屁股,缓慢蠕动,宛如屌地的蚯蚓。 这是一组简单的晨间操。 懒蛇磨磨蹭蹭到门口,站起身来,倚在门边,高瘦如竹竿的身躯拧得歪七扭八。 这是阿达天生的。 阿达长着一双长短脚,平地站立时一个肩高一个肩低;从远处看去,内扣的双肩像是歪斜的跷跷板。 铁门打开之际,陈师奶比三年前死了老公还要响亮的哭戏立马滞住。 屋内漫出酸酸馊馊的气味,好似米醋腌过夜的酸萝卜,把陈师奶呛得流出几滴货真价实的眼泪。 但是,陈师奶最注重舞台的完整性,立即投入戏剧当中哭天抢地起来。 阿达一边挠裤裆,一边打哈欠。 阿达思来想去,还是无法从求助者那语无伦次的哭诉中寻个完整的故事。 阿达毫无诚意地安慰道。 “陈师奶,镇定啦。狗和男人一样,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陈师奶往达文西的左肩膀袭去一击熊掌,说道。 “大吉利是!阿宝才不会死!” 阿宝是陈师奶养的贵宾犬。 逢人就吠的那种娇小金贵的癫狗。 不仅阿达,很多街坊也看它不顺。 阿达揉着肩膀的痛楚,懒洋洋地说道。 “得啦,得啦,我待会儿就出去帮你找。” 陈师奶狐疑地盯着这个由她看着长大的大男孩是否会是未来的救星。 “你真的会帮我找?” “是啦,是啦。” “阿达,你别骗鬼吃豆腐。” “我要是骗你,我就把头砍下来给你当凳子坐,行了吧?放心啦,陈师奶,交给我,掂过碌蔗!” 阿达只手撑在门边,高于颅顶,展开的腋下栽种茂盛的毛发,飘出的汗臭熏得陈师奶淌泪。 别说陈师奶不信,阿达自己也不信。 门内贴着一张从回收站拾来的破碎的半身镜。 给予承诺的当事人侧目,眼神嘲弄地望进镜中: 洗褪色的十五元沙滩裤松松垮垮地笼在腰上,蓝色海绵人字拖踩得后跟凹陷薄如纸片,两船又青又肿的眼袋比阿婆的垂乳还要重量级,憔悴的脸庞覆盖亮晶晶的油脂与汗液,精瘦的身子骨透露着生活每处的穷酸与潦倒,再加上硬短的寸头使本尊像是刚刑满释放却依旧作恶多端的劳改犯。 看着看着,阿达搔起头发,害羞地笑起来。 阿达下意识把手指头放在鼻尖。 甲缝里的头油被顺势磨蹭到裤子上。 收下陈师奶讨价还价的十块钱跑腿费,阿达扭头回到床上继续闷头睡大觉。 在楼下嬉闹的小学鸡们一旦提及出名的烂仔,就会紧张兮兮地低声喊他孤寒鬼。 阿达全然欣喜地赞同这个非常贴切以至于可以忽略其攻击性的观点。 犀牛村与小学之间必经一条没有斑马线的宽阔公路。 阿达自诩保护祖国的花朵,每逢周一至周五的下午会穿着鲜艳的红色体恤,像是母鸡带领一串鸡仔安全地穿越马路。 阿达可没有无聊的奉献精神。 他要求孩子们每周上缴三块钱的保护费,否则花朵即便被蹍得粉身碎骨也与他无关。 因此,每个周一,阿达的口袋总会变得沉甸甸。 里面装满一蚊硬币。 硬币比纸币好啊。 阿达不必换币,就能投喂士多店里暗藏的老虎机。 家长们知道这件以大欺小的事情。 他们派出代表,找流氓理论,却被嬉皮笑脸地怼得哑口无言。 理由很简单啦,这些老窦老母不是忙着讨生活,就是勤于打麻将,送孩子上学这种每日同样的枯燥行为使他们不愿意分心。 这么说来,阿达还变相帮助这群只生不养的家长们。 因为一场狗咬吕洞宾的戏码,阿达的下马威就是罢工一周。 仅仅过了三天而已,家长们叫苦连天。 于是,阿达被大人们请神似地隆重回归,日后逢人他便得意地炫耀这件辉煌事迹。 到了傍晚,幽灵蒲头。 耷拉的拖鞋是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地从顶楼嘹亮地宣告它的降临。 阿达下楼时,两排握手楼的楼下坐满一家子人。 天气热得厉害,犀牛街的老广们为了省电费,选择搬出折迭桌上街边吃晚饭。 犀牛街有凉爽的风和明亮的路灯。 蓝蝇和花蚊欢快地在人们的脑袋上合奏二重唱。 穿开裆裤的细佬赤脚在前面跑,捧着碗筷喂饭的家姐在后面追。 客家人和吴川佬相互到彼此的餐桌上夹一点咸鱼和几条油菜心。 四个抽水烟的捞头围聚在桌前小声地商量偷渡去香港的人生大事。 老母兜着似青蛙的小女儿在街边的排水口屙尿。 耳面通红的酒鬼喝着九江双蒸酒,咒骂老婆不该带着儿子回四川老家。 教书的老头一边优雅地品尝白饭配腐乳,一边聆听收音机里最爱的《帝女花》。 吃完饭的五岁小孩在街上玩一二三木头人。 悬浮在空气中的味道让阿达倍感亲切: 屁,香港脚,口臭,花生油,猪油,菜籽油,胃酸,唾沫,猫屎,尿,呕吐物,铁锈,酸汗,咸鱼,大便,消毒粉,汽车尾气。 阿达认为这是宇宙大混沌最该有的组成部分: 犀牛街是什么样的,宇宙就该是什么样的。 混乱的气味,轰鸣的人声,昆虫的杂音,骤起的尖叫,疯狂的嬉笑,定时定点地在这闷热湿粘的低空之下举行人民音乐会。 银皮手电筒在阿达宽大的裤袋里晃来晃去,好似一粒今天才额外长出来的巨大春袋。 阿达驼起背,低着头,像一只拟人走路却又极不熟练的黄鼠狼,一边不停地往嘴里送裹上细盐的红皮花生米,一边贼眉鼠眼地四处张望街坊们制造的动静。 阿达每走一步,就需要耗费多余的力气抬高短小半截的左脚。 因此,街坊们只要听见鞋后跟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就知道是谁来了。 阿达故意走得歪歪扭扭,并且利用拖行的左脚制造恼人的噪音以换取人们的关注。 街坊们早已懒得对这个热衷于把自己低贱的人生作为愚蠢笑料的小丑给予免费的注目——他们知道任何人不经意的瞟去,都会让阿达像是嗑药的兴奋那样上蹿下跳。 在这段温馨的时光,街上无一人愿意给阿达施舍一个鄙视的目光。 阿达还去吓唬讨食的流浪狗,然而即便是成群结队的流浪狗也不屑于对阿达这个讨厌鬼露出警示的獠牙。 阿达失落地朝着赤橙的落日之途独自荡去。 ——— 推荐林忆莲的《柿子》作为阅读音乐。 掰仔达(2) 这样的失落已不是一次两次。 据陈师奶讲,狗是在爬山的时候丢的。 阿达从垃圾场的僻静小路翻进白云山。 逃票不可效仿。 阿达不喜欢爬山,更不会平白无故地来这边。 这条只有本地人开辟出来的小路不似从前那般纯洁。 被踩得植物绝迹的黄泥巴土路上躺着几只非常规性使用的针筒以及混杂黄褐色粪便的避孕套。 它们的尖锐与粗钝或多或少暗示自己曾与人类的肉体进行过深度交流。 前些日子,犀牛街来了一伙走偏门的捞头。 这群走南闯北的家伙不止满足卖假烟。 这个年头,五湖四海的牛鬼蛇神都喜欢来到岭南这片流放之地。 七八年实施邓小平提倡的经济发展政策,广州似乎成为下钞票雨的第三世界。 广州确实好。 上可以去香港,下可以去深圳,左可以去东莞,右可以去福建。 去福建干嘛? 偷渡去美国刷碗啊! 阿达在祠堂的二叔公那里听说过美国是一个只要稍微努力弯下腰就能捡到遍地的美金的天堂。 尽管,阿达没有去过美国,也没有去过天堂。 但是,这不妨碍阿达幻想远在北半球的地方是一处能让穷人一夜翻身的黄金国。 阿达认识美元,美元却不是认识阿达。 阿达喜欢钱。 血脉源自于他老窦。 中国人最擅长数学,尤其是金钱上的计算。 每当旅行和务工的鬼佬来到犀牛村体验当地的风土人情,阿达就会被洗头妹阿娟叫去收银。 阿达心算汇率的效率比卡西欧计算机还要快得多。 当你还在输入数字的时候,阿达已经把客人的美金妥善帖地放进内置在底裤的布包里。 和阿娟对账的时候,这钱时而是带着尿骚和屁臭。 阿达想起洗头妹对着钞票嗅闻的模样,不由自主地抖出一连串寒颤。 阿达拍拍自己那张缩紧的脸皮。 别乱想了阿达。 干正经事吧。 阿达猫起腰背,夹紧双肩,瞪出绿眼,高举电筒,鬼祟且谨慎地观察山林的环境。 这里有一座供旅客休息的八角亭。 陈氏奶说衰狗阿宝就是在窜进亭边的草丛而失踪的。 阿达冷叟叟地讥笑起来。 “哼哼,这是什么世道?狗比人衰,人比狗贱。我阿达只要给钱,别说是半夜找狗尸,就算是去地府捞狗魂也愿意。” 阿达为了钱,什么都干过,唯独就是不干正事: 整条手臂钻进厕所窿里给人屎里掏金戒;凌晨在场馆门口熬夜蹲守梅艳芳的演唱会门票;给猪肉厂的大小姐骑脖子扮狗叫;帮大老婆跟踪出轨的丈夫与小三小四小五;全裸跑整条遍犀牛街从而赢得二十块钱的赌注(而后吃了三天美味的牢饭);帮站街的姑娘们通风报信;给警察暗中传递几大黑恶势力的最新情报;接引外来的嫖客顺利抵达会所的暗房;为女友追打出轨的机车男友;帮助报社揭露当地的黑心奶粉厂;冒名顶替小学生的老窦参加家长会…… 按理说,阿达黑白通吃,如此为钱搏命,不应外出寻找更多发财的机会吗? 阿达留在犀牛街的成分非常复杂,这个我们放在后面讲述,不过目前可以先行提点一句: 阿达是为了等待离家多年的老母回来。 半人高的幽谧草丛间飘晃着一截匍匐的背。 它是卡戎的渡船。 萤火虫的绿光是柔弱的死浪。 阿达一手举电筒,一手拨开刈人的草蒿,蚊虫鼠蚁和草籽毛刺猖獗地憩在他的脸上。 阿达自虐地赏自己好几个兜巴星。 拍烂的虫尸与炸开的血汁是天然的绘彩,使阿达像是抹着满脸奇艺图腾并在夜间肚子觅食的的原始人。 阿达崴了几次脚,手肘的皮和膝盖的肉像是裂开的墙皮。 很奇怪的,阿达走路时磕磕绊绊,跑起来却比健全人还要迅猛,还要轻快,还要便利。 不然,阿达也不会因为履行多年跑腿的工作而获得飞毛腿的荣誉称号(阿达给自己取的名称,而大家只认可掰仔达)。 可以说,这条街上没有人和畜生能跑得过阿达。 人类用克制的怒火一笔一画地描摹畜生的名字。 嘬嘬嘬,嘬嘬嘬。 阿宝啊,得意的阿宝啊,你快出来啦。 你的死鬼阿妈在家快急出屎来啦。 嘬嘬嘬,嘬嘬嘬。 你个死狗,烂狗,閪狗,贱狗! 我屌你妈閪! 他妈的,二十块钱收少了! 阿宝,你就等着我把你做成龙凤煲吧! 阿达直起身,脑袋上多了一定褐色麂皮牛仔帽。 帽子是他在草丛里捡来的。 它完好无数,异常崭新,内衬绣着一串针脚细密的鸡肠,似乎曾经是某个男人的心肝宝贝。 阿达摸着帽檐,嘀咕道。 “唔,看样子是美国货。” 阿达喜欢拾荒,因为垃圾里总有好宝贝,像是半支烟,牛仔裤,锌皮罐子和粘着紫河车的死婴。 死婴是女儿。 女儿不值钱。 值钱的是可以卖给福建佬的紫河车。 他们爱用这东西炖汤,说是吃了能生儿子。 阿达有幸与他们交易过两次,只是最终都由于货不够新鲜而拒之门外。 阿达由此决定再也不做这种伤天害理且没有多少回报的事情。 一个不慎,阿达跌倒。 向前扑去的同时整张刻薄的脸皮陷进一坨湿软的泥巴里。 维持生命的可怜光源是一颗被铡下的脑袋。它骨碌碌地滚到前方一米处。 阿达摸黑,爬起身,抹眼睛,鼻前嗅。 阿达靠着人类发展至今的基因遗传的恐惧就足以确定这是某种特大型生物才能屙出比堪比脑袋大的臭屎。 然而,阿达还无意舔了一点屎进嘴巴里。 阿达倒在地上,宛如一只吃到硼酸拌薯仔泥的曱甴,长着镰毛的六足朝天胡乱地激动。 扑街啦。 今次扑街啦。 我就要死啦。 我阿达的一世英明就要落在这里啦。 陈师奶,我真是被你累死啦! 掰仔达(3) 手电筒像是感应到不详的涌动,自动揿去身体的开关,心存侥幸地向外界宣扬: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这时,被迫溶于黑暗的野人才懂得心惊! 阿达似癞蛤蟆趴在地上,惶愕地收听身边的杂讯。 呼哧呼哧呼哧。 是女人情动的回响。 阿达猥琐地笑起来。 阿达经常光顾广生大戏院,因为午夜场是男人的天堂。 洋妞那白花肥腻的躯体在荧幕前宛如倒挂在铁钩上的生猪肉。 阿达色胆包天地从草丛游去,期待一场免费的野战。 越是靠近声源,越是心潮澎湃,真相便越是惊悚荒诞——阴森壮阔的大榕树下躺着一只女人,一个老虎。 阿达无暇顾及量词是否使用正确,一身常年由于风湿而肿痛的贱骨头不由地剧烈哆嗦。 阿达震个不停,似根假阳具。 比兴华夜总会头牌小姐的床还要震。 阿达跪倒在地,嘴巴似坏闸的水头龙不停地往外喷水。 稀薄的胃酸比上火后的尿要黄稠得多。 大脑为了不让阿达成为短命鬼,唯一自保的行为就是呕吐。 半截虎躯,半截人身,眼看化形失败的妖物正奄奄一息地低喘。 这具十米开外就散发臭鸡蛋味的肉身与死去两小时左右的尸体无异。 上边青白得几乎透明的人类皮脂好似阳光下的卷烟纸,下边橙黑得全然扎眼的动物毛发如同黑夜泣血的红日。 两只人类胳膊与两条老虎后腿调配出只敢窥视的美感,仿佛现代人类和野外动物就该长成这幅骇人的模样。 就连阿达本尊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驱使自己靠近这个半死不活的怪物。 手电筒颤栗的光线从壮硕的虎腿一路抚摸至丰腴的乳房。 这妖怪化形,有鼻子有眼,是一点都不比天然的女人差。 阿达恍然想起自己曾在幼时闯进传说中吃人的天然洞穴里的钟乳石——侧躺在地上的母虎也生着一对倒挂在头顶如悬刺的饱满晶体。 晶体是流动的。 里面仿佛有生滚白粥的滚烫液体在翻涌。 阿达盯紧了,踌躇了,纳闷了: 为什么这对雄壮的孖生姐妹会散发着不容亵渎的神圣呢? 这颗装满屎尿屁的脑壳哪会知道什么是神圣,甚至是神圣二字都不会写。 不过,阿达一有空就去与神圣有直接关系的教堂向马修神父乞求一盘蘑菇奶油意面。 为了免费的午餐,阿达十指交叉,举在胸前,仰望耶稣,嘴里念叨: 你妈的头像地球,有山有水有蜗牛。 阿达记不住祷文,也懒得去记。 阿达能做的就是与耶稣大眼瞪小眼。 仰头的动作使阿达的下颌不自觉地与亲密的上颌脱离,马修神父能够一目了然地从这张永远都合不拢的嘴巴里看清脑室的布局。 里面空空如也。 轻敲还有回音。 这番架势看起来真诚得戇居。 上帝这位大哥降临在一间简陋的木板房里。 它的前身是不知姓名的阿婆卖猪脚姜的小作坊。 每个途径门口的人仍能闻到令人生津的酸醋。 尽管阿婆香了很多年,可还是有人习惯性地往里张望,似乎希望阿婆鬼能带着这道失传的美食能再度回归。 六条红漆长板凳宛如士兵整齐地位列在耶稣的脚下。 倘若不是神像的标志性存在,没有人会认为这里会是教堂。 阿达是勤勉的好学生,总爱坐在课室的第一排以赢取班主任的关注。 这里是距离耶稣最近的地方——每当马修神父背过身点蜡烛,阿达就会伸手偷摸耶稣的脚。 阿达抚摸神和搓神灯一样,仿佛卯劲搓就能搓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来。 阿达不信教,单纯爱摸而已。 尽管,上帝像是被高高架起的烧鸭,待会儿就可以切片装盘出售。但是,上帝却没有因为俯瞰的角度而使自己这只烧鸭显得多么傲慢。 怎么说呢…… 上帝就像是被老板当驴骑多年的打工仔最终还要为老板顶替无妄的牢狱之灾! 前半生消磨完了,后半生也糟蹋光了。 这种适以奴役的无奈与疲于挣脱的绝望让阿达觉得耶稣真的是活生生的人。 阿达同情这个漂洋过海来打工的鬼佬。 虽然阿达还忍不住骗吃骗喝。 也许,鬼佬也会想念他的故乡,想念他的老婆,想念他的孩子。可是为了养家糊口,鬼佬只能咽下可怕的孤独继续沉默地被钉在十字架上。 这是多么的神圣,似母虎的乳房啊。 阿达手持电筒,继续看下去。 半虎半人的结合体覆着一层湿粘的羊水。 阿达用食指轻划,放在鼻前嗅,胃部即刻揉皱,紧接着面部扭曲地干呕。 羊水散发着来自外来星球才可能有的金属腐坏的辛辣与涩苦。 它独特的气味是人类无法在地球寻找到相似的原料研制出来的。 阿达在鲜艳粘臭的皮毛上撕下一小块薄膜。 乳色的膜在指腹之间拉扯,是有继续生长的趋势。 母虎第二次新生竟然是自行化茧的胎生方式。 阔肥的肚子在寂静起伏,宛如一片会呼吸的平原。 阿达生平头第一次露出严肃的表情,只不过不怎么英俊的脸上还沾着老虎屎。 健硕强壮的身躯让阿达觉得雌性怪物是被母亲弃养的残疾儿。 既不是人,又不是虎,不就是同类嘛。 阿达干脆盘腿坐在地上,脱下松松垮垮的白色背心,然后把它盖在母虎的身上。 随后,阿达又用电筒轻轻戳了戳这头濒死的妖怪的肚子,说道。 “喂,别急着死啊。活给它们看啊。” 阿达把光照在母虎的脸上,盯着母虎瞧了许久,似乎在考虑明天吃豆腐花到底是放糖还是不放糖。 阿达伸手,当指尖快要触及珍贵的皮毛之时却又猛地收回。 阿达把搔过脑袋的手放在裤子上急忙地蹭了好几遍。 气氛无比庄重地,阿达用一只如同枯枝又柴又长的手抚摸母虎的毛,模仿母亲对待孩子的温柔来送妖怪的最后一程。 男性人类的混合气味给濒死的灵魂带来几轮冒犯且强烈的电击。 树林攒动,黑夜轰鸣。 暗中栖息在枝头上看戏的鸟儿们突然拖家带口地飞向空中。 阿达望着这奇异的一幕。 临终关怀被迫中止。 未知的危险触犯人类的潜意识。 阿达低头,看见整条胳膊上的汗毛竖立起来,与地心垂直。 细幼的毛发犹如错落的白桦树。 人类的疑惑目光穿梭在皮肤上的人造树林,直到坠入树林尽头的赤红油光的洞里。 那是一双静默的,惊悚的,猩红的,饱含来自远古的杀意的眼睛。 它仿佛苏醒良久,从旁注视人类,思索屠杀的方式。 阿达所处的这片空间被切割丢进了太空。 活的气息宛如烛火一吹顷刻皆灭。 阿达与那双眼睛对视良久。 阿达不是不走,而是走不掉。 恐惧使阿达的血液凝固,骨头钙化,意识粉碎。 这是诞生在新时代的活化石。 紧接着,天旋地转,两眼一黑。 隔日清晨,阿达醒来,发现自己全身赤裸,身下聚集着过夜的尿骚味。 于是乎,街坊们又有一桩瘸腿仔甩长屌狂奔回家的谈资。 大波凤(1) 每个人都说,阿达要死了。 当街全裸狂奔的事迹对于阿达本就折堕的人生与破烂的名声来说并没有多么强大的摧毁力。 充其量,只是点缀一笔。 街坊跑到留洋医生的小诊所打听阿达的病情。 他们不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关心,而是渴望通过他人的生死病痛的差异性来缓解自身受社会与家庭的压迫之苦——只要我比他们过得好那么一丁点,也是值得窃喜好一阵子的。 由于医德高尚与职业操守,不论别人如何旁敲侧击,西洋蔡都言辞正义地拒绝向外界透露任何消息。 也就在触及病患的安危,平日于街坊口中的软弱小老头才会陡然变成铁骨铮铮的硬汉。 凡是进入小诊所的人都占过便宜。 看病赊账的和拿药拖欠的数不胜数。 西洋蔡要是愿意,也可以拿着一大摞病患签下的借条去做高利贷老大。 保准百日之后成为犀牛街首富! 西洋蔡受包租公的委托前去看病,可是半条老命险些交代在半路。 爬到顶楼时,小老头喘得像是一台破烂又漏气的拉风箱。 西洋蔡岔开双脚,瘫坐在地,完全不似有洁癖的样子: 他的挂耳圆片眼镜歪斜地敷在脸上,每日由发蜡固定的三七分头型半边翘起似秧苗,经过爱妻熨烫的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一点咀嚼过分的白色口沫堆积在嘴角。 西洋蔡绝望地望向包租公,咽下七八啖口水才完整地问道。 “我是不是快死了?” 包租公取下叼在嘴边的楠木烟斗,一边抓住医生的肩膀把他从地上拔起来,一边回道。 “快啦,快啦,就快啦。你死了,我也就快啦。” 进到屋里,老医生被馊味给熏得睁不开眼睛,像是掉进酒楼装潲水的蓝色汽油胶桶。 老医生坐在床边,俯下身去,把耳朵贴在病人的嘴边: 什么老虎啊,什么粪便啦,什么吃人啦,什么妖怪啦,什么魔鬼啦,什么地球是方形的啦,什么美国要打过来啦,什么男人们都阳痿啦,什么太阳要掉下来啦,什么世界要末日啦。 耶稣来了都打救不了阿达。 把诊所的医生抓过来似乎是包租公作为父亲把儿子看作最隆重的表现。 老医生直起身,在脑门与双肩画十字,嘴里念着哈利路亚,然后掏出医生袍胸前口袋里的手帕,一边擦拭脸上的汗渍,一边对着门口的病人之父说道。 “这是发高烧出现的谵妄现象。再不送到医院,你个仔就要死啦。” 铁皮屋太窄。 放得下床,就装不下多余的人。 包租公只能漠不关心地站在门口吐烟气。 走到楼顶的围栏边上,包租公中气十足地朝楼下喊道。 “两个人,二十块钱,上来搬人!” 楼底攒动,宛如有万千只蚂蚁同时出窝。 比赛规则是看谁能一口气爬上顶楼。 来自米铺的兄弟俩半斤和八两凭借着年轻力壮的身体优势把一众竞选者都挤兑出赛。 倒霉的病患被送到医院时身体如同甘蔗绷得又直又硬。 闹出这么大动静,收到风声的棺材铺的瓜老陈特意把一口未上油漆的新棺材摆在店门口炫耀。 人们好奇,上前观察,左看右看,暗觉古怪。 这口棺材的尺寸又长又窄,怎么看都是给阿达那小子量身定做的! 阿达要死了? 神憎鬼厌的阿达真的要死了? 怎么,不是吗? 人人都说阿达被发现时已经尸僵啦! 于情于理,阿达怎么样都得死一死吧! 主治医生给出的几句诊断轻而易举地把纷纭口舌给掐灭。 医生抬起一只过量饮酒所得的浑浊眼睛,瞥向病患之父,右手还握着钢笔不停地在面诊单上鬼画符,说道。 “你是他老窦?死?哼,还早着呢。喏,拿着这张纸去找收银的姑娘缴费。过几天就可以出院啦。” 又听说半只脚进棺材的烂仔死过返生,笼罩在人们头顶的乌云顷刻散去。 犀牛街继续回荡着街坊的欢声笑语。 只有瓜老陈气得半夜拿起斧头把一口好棺材给砍得稀巴烂。 这就叫遗臭万年啰! 尚处于昏迷的阿达有半条命是西洋蔡救回来的。 包租公得知亲生儿子死不去便悠哉悠哉地回去抽大烟。 半斤八两出于对老医生的尊敬与对烂仔的同情,不收分文地把即将被医院赶出去的病人搬回潲水桶。 够人情味了吧。 西洋蔡轻拍病人的胸膛,笑道。 “嗨呀,人人都说你这个死仔包命大。好啦,你就安心睡啦。明天就能见到太阳啦。” 等人离去,独属于阿达的危机才真正悄然来临。 恶心的噪音使病人从熟睡中苏醒。 反正,睡着也是做噩梦,还不如不睡呢。 阿达睁开两幅松弛的上眼睑,目光涣散地看向声源。 整张皱巴巴的脸皮看上去像是五十几岁半死不活的老头。 大白天的,一只巨型活蜘蛛正张牙舞爪地趴在玻璃窗上。 它占据的黑影堪比人头那么雄壮。 阿达又像那天晚上一样被眼前的邪物吓晕。 醒了,晕了,醒了,晕了,来来回回。 最后一次,病弱的肉身像是逼近临界值的高压锅上的出气阀那样疯狂颤抖。 突然间,细长且尖锐的蜘蛛腿在玻璃上划动。 就是这个吱吱嘎嘎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打扰病人的修养! 阿达猛地翻滚在地,蜷缩在比他还病弱的铁床下躲藏。 孤军奋战的不锈钢门根本不是门外物的对手。 安全的闸门缓缓打开。 大波凤(2) 抱头蹲跪在床下的阿达顿时明白本在草窝里与母亲温存的鸡崽突然被一只铺天盖地的大手所抓捕的感受。 不可名状的恐惧紧紧地抓捏着阿达的心脏。 映入眼帘的是一对赤裸的、肮脏的、可怕的脚。 它们的指甲又长又尖,是与《僵尸先生》的任老爷一模一样的款式! 好在,这双脚是靠走的,而不是跳的。 它们走向左边。 它们走向右边。 它们转了一个圈。 后脚跟的厚茧所裂开的罅隙藏着恶臭的泥沙。 鬼知道这双似人非人的大脚是不是蹍着腐尸走过来的! 阿达敏锐地察觉出这双脚的主人正在寻找着什么。 找谁? 找我吗? 找我干屌? 我又没有得罪你! 金属腐蚀味使阿达某根重要的脑神经铮地断裂。 万籁俱寂,阿达听见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正与属于自己的心跳声共舞。 一个貌似溺水者被呛水的女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这仿佛是初来乍到的拟人正通过汲取空气与灰尘而模仿地球人讲话。 崭新的口舌肌肉组成一套不适用于人类语言的生锈的齿轮。 阿达瑟瑟发抖,连带着盖在背上的铁架床也跟着抖起来。 不明生物在召唤! 噢唔喔吼! 咦哟啊哈! 阿打啊! 阿搭啊! 阿大啊! 阿达啊! 床底下的缩头乌龟终于听清自己的大名由两排磕碰的牙齿给摩擦出来了。 大脚猝然发动,阿达后背一凉。 阿达啊阿达,你还能躲到哪里去呀。 你就认了这条衰命吧! 阿达抬头,恍惚看见自己的分身。 噢,不对,闯入之人只是穿着阿达于那晚在树林里丢失的一整套衣服而已。 人? 谁说是人了? 是虎! 是虎妖啊! 母虎只手撑开被掀起的铁床,俯视这只长得奇形怪状的男人。 阿达大病初愈,面青口唇白,两眼乌青散,再加上受到惊吓,像极了被她一口绞杀的公鹌鹑。 公鹌鹑死之前就是如此畏畏缩缩。 母虎歪着头,盯着鹌鹑,颇为疑惑。 嗅觉的触发使她的口轮匝肌抖一抖,鼻翼皱一皱,似猛兽发怒的前兆。 喔唷,原来是阿达身下的水龙头没有扭紧。 母虎粗鲁地扔开手里的铁床,与墙壁拥抱的动静使阿达的尿意加深。 尿之多,胆小的鹌鹑似浮游在浅黄色的水面上。 阿达刚要开口求饶,母虎的注意力就被其他东西吸引走。 一只爬行的壁虎让阿达多活了一阵子。 母虎像是看见光斑的猫儿,好奇又欣喜地飞扑上去。 只是,初化人形的妖怪还不善用灵活的身体,反反复复地跌倒又爬起和爬起又跌倒。 整间摆满凌乱的杂物的小房子被母虎的庞大身躯撞得乒乒乓乓。 再这样下去,只有一层锌皮的房顶迟早也会被撞烂。 相比做人,阿达明显比母虎经验丰富。 可怜的壁虎在母虎追赶的途中,顺势被人类的一巴掌给盖了起来。 阿达把壁虎捏在手里,向眼巴巴的母虎递出去。 母虎见状,既没有感谢,也没有接过,而是张开深渊巨嘴把小小猎物与阿达的手一并吃进嘴里。 阿达迅速收手的时候不慎被那颗尖锐的虎牙刮伤。 阿达亲眼看着那条小尾巴在母虎的嘴外边挣扎,直至它像是一根发霉的碱水面条给吸溜进嘴里。 吃完壁虎,母虎把食指伸进嘴巴里抠牙齿,接着摸了摸肚子,像是在回味。 只是这一丁点东西连塞牙缝都不够。 母虎愤怒又委屈地朝人类发出低吼。 由于初次做人,母虎把动物界恐吓的那一套笨拙地使用在人类身上,以至于勉强的虎啸使声带系统因为过度拉扯而疼痛。 母虎咳嗽起来。 她的嘴里发出几下骨头断裂的咔咔声,接着呕出一颗拇指大小的金属物体。 阿达认出这是套在阿宝脖子上的铃铛。 铃铛的铜色遇到胃酸粘液的腐蚀从而形成一块黑霉菌的臭玩意儿。 可爱的它与一小滩暗红色带毛的软块状物同眠。 那是未被消化殆尽的阿宝吗? 也许是吧。 那会是哪一部分? 阿达摸摸自己的耳朵,摸摸自己的脸颊,默默自己的鼻子,摸摸自己的嘴巴,摸摸自己的眼睛。 呀嘿,好彩,好彩。 不是掉我的肉就行啦。 母虎若无其事地擦了擦嘴巴。 肠鸣是她作为人第一次发出对这个人世间的不满。 “我肚饿!” 阿达身体一震,觑着母虎,小声嘀咕道。 “你肚饿,关我鬼事。” “我要吃了你!” “你吃我干屌?我又没得罪你!” 母虎一个眼神,阿达顿时蔫巴,期期艾艾地解释道。 “虎大王,你就别吃我啦。你也看得出来,我身上没几斤肉。我一把骨头肯定会硌着你的牙。再说了,那天晚上,我见你难受,还把自己的衣服脱了给你盖。这世上,就没有像我这么好的人啦。你把我的衣服偷走不说,你还要大摇大摆地穿回来,说要把我吃了。难道,你的良心不会痛吗?你要是真饿了,我大可上街给你买肉。你喜欢吃什么肉?鸡肉,猪肉,羊肉,还是牛肉?呐呐呐,我话说到这里,就是让你饶我一命。我还不想死。我还要去三藩市找我老母!” 母虎蹲下来,双手托腮,天真地问道。 “你有老母,为什么我没有老母?” “鬼知道。” “你老母叫什么?” “何娇莲。” “那我以后就叫何娇莲。” “屌你啊。少占我老母便宜。” “我是何娇莲。” “你是个屁!” “我为什么不是?” “不管天上地下,我就只有一个叫何娇莲的老母!” “我不叫何娇莲,那我叫什么?” “你一个妖怪,要名字干屌?” “我现在是人!” “我给你取名字,你就不能吃我。” “那我先吃了你,你再给我取名字。” “我人都死了,还取个閪!” “阿达。” 一个突如其来且字正腔圆的女声从笑面虎的嘴里响出。 这让人心碎的呼唤与阿达那早已离家多年的母亲的声音一模一样。 这只是拟人的自我修养的第一步。 人类男子震惊地瞄着母虎,一时忘记害怕而迫切地追问道。 “你怎么会和我老母的声音一样?你认识她?她不是在美国吗?她现在过得好吗?你不要望住我。你说啊。你快说啊!” 母虎笑着,露出两排锋利的尖牙与两颗动人的梨涡。 大波凤(3) 华南母虎没有说错,她确实没有母亲。 她诞生于百年难得一遇的灾害之中。 这场九十五人伤亡的集体性创伤已写入广州当地的历史年鉴里。 拳头重的冰雹,唾沫臭的雨水,浓稠黑的乌云,劈山亮的闪电,湿软黏的泥土,狂声叫的树林,共同绘成末日审判日来临的壮观景象。 整片山林在尖啸,仿佛裂开血口,竭力吸穿苍穹。 幼小的母虎只是脱落于这张混沌之口中的一粒震动的颚垂。 任何动物部落都不敢接纳这头似虎非虎的小肉球,尽管山之魂灵的女儿套着绮丽绚目的皮囊。 直到该死的经血将这丰满美好的一切给淹灭。 母虎对着莫名其妙淌血的下体感到疑惑同时只能不停地舔舐,以防干涸的痕迹让自然界的天敌嗅到异常从而发起攻击。 怪了,大型猫科动物不应有灵长类动物才有的生理现象。 就在持续淌血的第三天,更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正是阿达撞见母虎化形的时刻。 做畜生的时候,母虎没有想过自己从何而来;做人的时候,母虎却对自己的身世好奇不已。 仿佛,寻找生命的源头是人类的本能,就像阿达执意寻找那多年不曾回来的母亲。 血流个不停,母虎以为自己要死了。 除了吃喝拉撒,她还是知道死的。 死,是溶化在泥土里腐烂的野桑葚。 死,是被雷电击中后黢黑僵硬的獐子。 死,是因为失足从树上跌地而死的猕猴。 死,是刚刚成年的黑熊仔因笨拙的捕食手法而死于野马的一计后踢。 为了更好地了解死这个对手,母虎曾不眠不休地为它们守灵。 它们是被苍蝇分食的臭尸。 直到白骨显露,母虎明白死就是永远地失去这片山林! 母虎不想死。 母虎不要死。 经过一天一夜如难产的蜕皮,母虎就要吐尽最后一口气之时,陌生的气味宛如泼向即灭的汽油。 睁眼一瞬,生沸死灭——倘若不是动弹不得,母虎便遂了意愿,当即把人类男子似蟒生咽。 阿达是挂在悬崖下边的蜂窝。 他黏稠,浓郁,甜蜜,是终日仰望却不可得的奇迹。 母虎是倨傲孑然的山林之王,还没有遇到过不可得之物。 她想,她就要得到。 这是永恒不变的。 因此,野蛮的天性使虎妖寻着衣服的气味追踪至男人的狗窝。 只是过程中,母虎对猎物的全心全意因为人类所创造的花花世界而有所动摇。 对于新生儿来说,诱惑无所不在: 绚烂的霓虹灯,香甜的马蹄糕,叫卖的摊贩,清脆的单车铃,呛鼻的卷烟,油腻的烧鹅卷,彩色的电视机,讲述新闻的广播,情人的争吵,女孩儿的哭声,过分响亮的汽笛,盖着白棉被的冰棍,酒楼里的笑声,地上的半块朱古力,粘在橱窗的浓痰。 母虎的脑壳里那块嫩滑无痕的豆腐被人世间的纷扰害得险些破碎。 大量的信息坐滑滑梯似地从她的五官里愉快地溜走。 但是,那又如何? 这并不妨碍一只刚刚成年的小母虎对个世界进行探索啊! 她不熟练地迈开双腿,步履蹒跚地穿进街巷,钻入人群,攀上阶梯,伏在屋顶,等待吃人的时机。 阿达的情况,母虎看在眼里,包括老医生对病人充满关爱的碎碎念。 小老虎在学广东话的时候甚至把那群老头爱聊时政并好为人师的语重心长的语气也给学去了。 面对阿达的质问,母虎依旧笑吟吟,说道。 “我不认识她,但我认识你。阿达,你是阿达,你是那天晚上的阿达。阿达啊阿达,你说我要不要现在就把你吃掉呢?” 阿达崩溃大哭,涕泪横流,不是因为死到临头。 再次听到母亲的声音才是令他比直面死亡还难受的事情。 母虎对人类宣泄情感的行为只感到吵嘈。 她不耐烦地啧一声,搓搓两只耳朵,宣誓道。 “吵死了你个乜胆鬼!我决定了,我不吃你啦!” 阿达顿时停止弄虚作假的哭戏,抹掉挂在鼻尖上的一绺鼻涕,半信半疑地问道。 “真的不吃我了吗?” “珍珠都没有这么真啦!我决定把你养肥了再吃。你现在瘦奀奀的,看着就卡颈。” 母虎自以为宽容的微笑在猎物眼里是狡诈的讥嘲。 阿达又开始悲痛欲绝起来,与陈师奶的演技不相上下。 母虎站起身,二话不说地把哭哭啼啼的男人给拖到屋外。 强壮的女人毫无防护措施地站在水泥围栏上,单手拎起高瘦的男人的后衣领,犹似抓着猫儿后颈肉使其动弹不得。 脚尖的前方空荡荡。 阿达踮起脚踵以维持平衡,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跌成楼下的一撇被环卫工人冲进下水道的烂泥。 人类与妖怪差半个脑袋,一个一米七多一个一米九多,而个高的那个却被个矮的这个完全拿捏。 鬼叫这头母虎力气大得惊人! 阿达宛如戏弄生命的芭蕾舞者,战战兢兢地游走钢丝上。 “老虎大人哇,我知错啦,我真的知错啦!你叫什么都可以哇!你要做我老母我也赞同哇!我喊你一声老母,你敢不敢答应?老母啊,你就是我第二个老母啊!我不能死啊,我还不能死啊!放了我叭,您行行好,就放了我叭!改日逢年过节,我多会给您上供!你要吃什么?鸡鸭鱼牛羊鹿兔?任君挑选!我定不敢怠慢!老窦啊,救我啊,我今日就要死啦……” 母虎还不擅长使用人类语言,不过一点眼神的威胁足以制造过剩的恐慌。 阿达即刻止住喷薄的胡话与口水。 本该以身高占据优势的男人将胳膊紧贴身体,将两腿合并成条,宛如一株一触即束的含羞草。 母虎开怀地咯咯笑道。 “阿达,你真得意!” 阿达贱笑,惊惧宛如百足虫,爬满整张曲拧的脸。 人类男子是雌性虎妖来的一件廉价的小玩具。 她左甩一下,她右颠一下,把人质握在手中玩弄。 直打哆嗦的阿达趁着第二泡尿漏出来之前紧急劝道。 “我的虎阿姐,我的虎阿妈,你是我的天,你是我的地!你就放我下来吧!都说被吓死的饲畜都不好吃。还有啊,我听说那种肉吃得牙酸嘴涩,而且还会引发生酮中毒!中毒知道吧?是死不瞑目的那种中毒!” 母虎听到关键词,立即炸毛,目露凶光,从喉咙发出猫科动物独有以示警告的低鸣声响。 “死?我才不会死。就算你们死光了,我也不会死。阿达,我讨厌死。以后,你不许说这个字。我恨它!” 阿达假情假意地掌掴自己的嘴巴,露出卑怯的笑容讨好道。 “好好好!不说,不说,我绝对不说!从今往后,你叫我去西,我绝不去东;你叫我撞墙,我就去撞墙;你叫我去屙屎,我绝不屙尿!嘿嘿嘿,阿妈你就行行好,放我下来呗。” “给我名字。” 阿达往楼下看去,一排横跨的美妆巨幅广告牌高高挂在楼面。 阿达扭头看着母虎,说道。 “阿凤。你以后就叫阿凤。” 神父马修和乞丐萝卜头(1) 妖怪有了名字,就不再是妖怪。 名字好比服刑编号,每个地球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为了更像人类,阿凤必须洗澡。 顶楼没有独立的洗浴间。 屙屎屙尿靠夜壶,洗脸刷牙用铁盆,更别说洗澡如此隆重的仪式。 这是邋遢惯了的男拾荒者不曾想过的。 但是,阿凤污糟得连阿达都无法忍受。 阿凤披头散发,满面污秽,仿佛刚从下水道里捞上来的叫花子。 不,萝卜头比她香。 特别是气味。 那股来自于地狱的气味。 一张俩掌宽的板凳和一桶冰凉的自来水,没有任何遮挡物,阿凤赤条条地受洗。 阿达自建的总统套房可以俯瞰整片犀牛街,因此无需担心偷窥之人的眼睛会拐弯。 阿达一边回忆,一边模仿马修神父给人洗礼的神情与手法,并且嘴里还装神弄鬼地颂着胡编乱造且参杂个地方口音的祷文。 阿达的祷文的是邓丽君的《美酒加咖啡》。 被????刀割去半截的塑胶桶装牛奶瓶一瓢接着一瓢由头至尾地吐水在女人身上。 被水侵犯后的长发犹如厚重的铁缎,却也能柔滑得如同浇注的沥青。 它包裹住女人的整颗脑袋,使男人看不见任何情绪。 阿凤低头专心地用指头抠着地砖隙里的青苔,仿佛是一朵坐落于腐木上驯顺的巨型食人花。 她那如山壮硕的花身留下许多与死者在生前与之厮杀的光荣之痕。 一向被阿达咒骂的毒辣烈日格外偏心这头不谙世事的母虎。 麦色的肉镀上璀璨的珠光,令阿达不敢再用肉眼亵渎。 一滴。 两滴。 三滴。 情欲的血云淡风轻地洇进地上凝结的水面。 母虎的鼻翼翕动,拨开满面的头发: 一张愚钝的脸,一对浓粗的眉,一双纯真的眼,一寸丰厚的唇。 人畜无害的模样。 阿凤用拇指抚去阿达淌在人中上的鼻血,接着把拇指伸进嘴里吸吮自然的美味。 阿凤与阿达脸对脸,犹如一张对折的纸。 阿凤突然扑倒阿达,疯狂舔舐残留的血。 阿达不知所措地承受阿凤的重量与袭击,直至嘴唇的刺疼逐渐让他回到现实。 阿凤的吻是出于动物的本性,具有丧失理智的绝对侵害性。 爱的柔情,她尚且不懂。 阿达猛力推开阿凤,阿凤继而向后仰倒,仍津津有味地啜着拇指。 随后,阿凤抹一把下体,放在鼻前细嗅,一边大笑,一边大喊。 “名字!我有名字了!我是阿凤。阿凤是我。我不会死。我不会死!我永远都不会死!” 没有经血的味道。 阿凤高兴坏了,以为自己摆脱死亡的追杀。 阿达从虎口逃出生天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瓜老陈算账。 垂死的病人在楼顶就听见楼底的街坊窃语棺材的事情了! 阿达向来是独来独往一只公。 尽管他的傲然孑立看上去很酷,实际却是大家协同孤立的假象。 如今,阿达多了阿凤这个碍手碍脚的拖油瓶。 阿达出街,阿凤跟着。 一根小拇指粗的铁链是系着连体婴的脐带: 一头在女人的颈上,一头在男人的手中。 别看行为的表意不堪入目,谁是谁的主人还说不定呢。 阿达没有溜虎的爱好! 可是无论他如何求爷告姥,阿凤就是不肯一只虎呆着。 母虎成精后对世间万物感到过度好奇,然而这份好奇明显让阿达头痕不已。 阿达屙尿,阿凤盯着。 阿达睡觉,阿凤盯着。 阿达吃饭,阿凤盯着。 阿达发呆,阿凤盯着。 阿达拉屎,阿凤盯着。 阿达洗澡,阿凤盯着。 别问。 问就是过瘾。 阿凤仿佛能从无时无刻的期待的盯梢中看出阿达的前世今生。 既然不肯分离,那么阿达只能妥协。 阿凤怎么可能明白被男人套上锁链是一种羞辱女人的举动呢? 她只觉得链子太紧,勒得脖子有点呼吸不畅,所以总是去扯动围脖。 仅仅一早上的时间,整条街的人都知道阿达有了一个叫阿凤的女友。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阿凤逢人就傻笑得指着自己说: 我叫阿凤。我是阿凤。 阿凤是上了发条的人形公仔,随时随地向好奇的路人打招呼,好似这一生中只会这两句鹦鹉学舌。 起初,没有亲眼见证的人还直言世上是不可能有女人愿意跟一个又穷又瘸的麻甩佬。 除非,那个女人不是瞎的,就是傻的。 总之,不会是什么笋盘! 但是,待到兴致勃勃地跑到大街上一睹真相之时才口哑哑。 整条犀牛街几乎站满了备受震撼的围观群众。 那些有活干的、没活干的,统统都着急忙慌地跑出门来: 有人屙屎屙到一半,夹屎的半边屁股还露在外边。 有人骑着美产自行车,意外跌进被偷走井盖的下水井里。 有人手握锅铲,让炒锅里的油冒出来,炸崩整间小厨房。 有人在倒夜壶,不慎把汤汤水水都泼到无辜的邻居脸上。 有人没有注意自己瘫痪多年的老窦连轮椅带人地掉进了刚刚铺好的水泥路。 由于集体相同的可怕意识通过某个随机路人的嘴里迸发出来——救命啊!阿达有閪屌啦! 众人白日见鬼似地尖声惊叫起来。 拢聚的骇人音量丝毫没有伤及平和的蔚蓝苍穹。 阿凤一亮相,就出名啦。 这不是说阿凤长得多么美艳袭人,而是那从头发丝到脚底板都散发着当今经济极需的爆炸式劳动力的魁梧体魄与高产性生育力的丰乳肥臀。 换句话说,就是床上能干,床下也能干。 多么棒的女人! 在这常年燥热与潮湿的地域来说,阿凤简直是清新舒脑的一枝花。 不过,最为吸睛的还得是阿凤那古怪的走姿。 明明是健硕的人类女人,却像是小巧的趾行动物,垫着脚跟,落脚轻俏,姿态曼妙。 这具大体量的身躯仿佛完全忽视地吸引力,既傲慢又悠闲地不受链子的束缚而散步。 瑕不掩瑜,仍有许多单身寡佬和已婚肥夫因为妒火而就在当夜怒打手枪。 神父马修和乞丐萝卜头(2) 不少人在笑。 阿达顺着视线,向后看去,发现阿凤正学着自己那歪斜的走姿。 他是怎么拖动那条残疾的腿,她也就怎么拖动那条残疾的腿。 阿凤笑得天真,阿达也笑得天真。 哎呀,就别为难人家啦。 一头刚刚成年的小母虎又怎会知道什么叫羞辱呢? 阿凤只是想做一些未曾做过的事情来满足搔痒的好奇之心罢了。 阿凤笑,是情有可原, 阿达笑,是自我嘲解。 男小丑放开手脚,给来之不易的观众们上演一场富有绝对激情的杂技。 他时而狂奔,时而立定,时而扮鬼脸,时而后空翻,时而模拟鸭叫,时而学狗撒尿,时而装醉鬼走路,时而演泼妇骂街。 夸张的肢体语言与灵活的面部肌肉逗得观者捧腹大笑。 虽然不管阿达如何卖力,观众的关注点始终聚焦在他身后照猫画虎的阿凤身上。 阿凤宛如是阿达映在幕布上的两重皮影人。 他如何动,她就如何动,并且更懂得用笨拙又滑稽去讨好观众。 小母虎比阿达这个衰仔新奇得多啦。 从此以后,掰仔达和大波凤的外号总是成对出现在人们那张终日动个不停的嘴里。 阿达牵着铁链来到犀牛小学的门口。 阿达用一包红双喜买通门卫阿伯,然后提着木桶跑进厕所里借粪。 阿达要做乜嘢? 当然是发粪涂墙呀! 一大桶热辣滚烫的稀屎兜头兜面地泼在棺材铺,而气急攻心的瓜老陈不小心被屎滑倒,糊住全身,成了屎人。 不仅如此,阿达还当着瓜老陈的老婆,大声地把她老公叫鸡的事情吆喝出街。 报完仇了,自然是要跑。 难不成,阿达还等着瓜老陈拿刀出来砍自己咩! 在亡命逃亡的路上,阿达顺带抢走一个四岁小孩吃嘴里的五羊雪糕。 小孩哇哇哭,阿达哈哈笑。 只是雪糕还未舔几口,阿达突然似撞上一堵结结实实的透明的墙。 阿达向后倒去,仰躺在地,像块倒霉的王八左扑腾右翻滚。 阿达很快就弄清楚事故的始作俑者——铁链的另一端,阿凤正一动不动地站在服装店的玻璃橱窗前发呆。 准确来说,阿凤是看中模特脚下的小皮鞋。 阿达撅着屁股,猫起腰背,睇向里面。 精致的小皮鞋旁放着并不精致的价格牌。 阿达直起上身,扯了扯链子,颇为不满地说道。 “走啦。有什么好看的。你又买不起。还有啊,做人不能喜新厌旧。我给你的这双鞋连我都没有穿过几次呢。你该好好珍惜。” 阿凤现在所穿的是阿达的波鞋。 波鞋是不同父母生的。 一只是在路边捡的,一只是赌二十四点赢回来的。 所幸阿凤生的人高马大,脚掌还拖得动像船似的鞋。 男造型师走的是实用主义的生活风格。 他在自己那拾荒而来的衣柜里东拼西凑,给阿凤搭配出一种神经兮兮的低智美感。 是那种走在街上,人们都会以为她是傻閪而比之不及的美。 这种能力,属实难得。 只要肯多观察一下,就会发现阿凤穿的袜子也很肉酸。 阿达尽力啦。 他找半天袜子,竟然没有找到一对是完好无损的。 那些洞多得比十个脚趾公还多。 男造型师是怎么说的? 管它好不好看呢,能穿就就行! 阿达拽了半天,硬是没有动摇阿凤半分。 阿凤似泰山,巍峨耸立。 “阿凤啊,我们走啦。瓜老陈等会就杀过来啦。再不走,我们就要扑街啦。” 阿达瞟见阿凤的脖子被拴出两道浅薄的红河。 阿凤是人,不是畜生。 铁链锵锵啷啷。 阿凤挠了两下空荡荡的脖子,阿达立即拍开她作乱的手,说道。 “别抓。会发炎。以后,不套着你了。但是,你要跟紧我。不然,我可要跑了。你不可能找得到我的,因为我是这条街最能跑的。别人都叫我飞毛腿。我喜欢这名头……” 阿凤看向阿达,阿达正低着头,自言自语。 经过长久充满疑惑的注视,母虎既没有看懂那眼中的内疚,也没有听清那嘴里的歉意。 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那就是阿凤仍旧能够嗅到十里开外的一滴豆大的鲜血。 阿达逃不掉的。 啰啰嗦嗦大半年,阿达突然想起什么。 扑街了,今天是礼拜日! 阿达牵起阿凤的手,两人一起跑向教堂。 铁链被随手弃之于地上,静默地遥望远去的他们。 教堂的大门仍敞开。 阿达躲在门后,露出半颗脑袋,朝里望了望,接着回头对着阿凤低声说道。 “见过神父没有?西班牙来的神父,知道是什么吗?就是西方那边的神仙,和我们的太上老君差不多。都要拜的。虔诚地拜。你信吗?嘿嘿,反正我是不信的。我就信自家祠堂里的那些老嘢。我和他们流着同样的血。只有他们才会帮我。我是他们的子孙嘛。他们不罩我,还有谁会罩我呢?呐,待会儿我进去要饭。你就在这里站定定等我。喂,你听到没有?” 阿凤痴笑。 阿达不忿地盯着这头蠢母虎,觉得自己长篇大论都白费了。 “听懂了就点头。” 阿凤点头。 笑容的痴意不减。 阿达曲起食指,刮一下阿凤的鼻梁,不满地嘀咕道。 “哼,就只会诈傻扮懵。” 教堂的壁灯不常开。 神父说上帝的荣光足以照亮世间的每处缝隙,而阿达说这是穷鬼为了省电费钱的巧言令色。 仅有的光芒都是从伫立在神像身后那一排孱弱的烛火。 身着黑袍的马修神父垂首挺背,双膝跪在上帝的脚下悄声诵祷。 阿达同样站在上帝的脚下,弯下腰来,上身朝前,宛如一匹误入圣地的蠢马调转狭长的钝脸回望人类的虔诚。 神父的脸上默然流淌着被同类抛弃的悲凉。 神接纳了这个失落的灵魂,并让他永远地扎根在这片湿热的土地。 神父马修和乞丐萝卜头(3) 蠢马问道。 “耶稣,是谁欺负你了吗?怎么惨兮兮的?” 人类答道。 “阿达,我讲了很多次,要叫我马修神父,或者马修先生。” “好的,耶稣。” “找我做什么?” “吃饭。” “已经派光了。” “我不信。” “上帝就在面前。” “那又怎样?只要有口饭吃,我可以通街说我老窦老母都死了。” 神父看着阿达卑贱的笑脸,无奈叹道。 “你稍等。我这就拿给你。” 神父把自己的午餐奉献给同为神的子民。 在阿达贪婪地伸手抢夺之前,神父机敏地持着餐盘躲开,解释道。 “因为你是神的儿子,是我的兄弟,所以神才指示我把食物分享给你。阿达,你听明白了吗?” 阿达连忙点头,嗯嗯哦哦地应允,目光始终在汤里。 “阿达,你真的明白了吗?” 阿达跪在神的脚下磕出三个响头,随后满脸期待地望向神父,问道。 “这样可以吗?” 神父一手扶起阿达,一手仍护着食物,说道。 “你们中国人的礼数对上帝无用。我想说的是,教堂门上的十字架坏了。” 阿达幡然醒悟,点头哈腰地笑道。 “噢,是是是!我识做,我识做。我是神的子民,应该为它做点事情的。明天!不,不!我现在就把十字架搞掂!” “不用急,不用急。你吃饱再说。还有,还有……” 为了听清,阿达像是为了吃到树叶而习惯垂低脖子的长劲鹿。 神父推开阿达那张靠地太近而显得阴森的刻薄脸,低声问道。 “阿霞最近有没有给我写信?” “霞姐?没有呀。她最近忙得脚不沾地。你也知道,霞姐是头牌。很多从十三行过来的外国佬都喜欢找她要小姐。” 神父默不作声地走开。 阿达出来,没有在门后看到阿凤,脸上那得逞的笑容顿时凝住。 他四处张望,急得大叫母虎的名字。 只消一声,回应传来。 阿达忙不迭跑到教堂后面,看见阿凤裸着下半身。 阿达把阿凤耷拉在脚踝的裤子给重新拉起来,问道。 “你来这里做乜嘢?” 阿凤指了一下木屋一角的湿润处,说道。 “屙尿。” 阿达看过去,右眼抽搐几下。 老虎尿又黄又多,味又重又臭。 要是神父知道,以后肯定没有白饭吃。 阿达牵着阿凤,赶紧回到前面,说道。 “妈个閪,好死不死捡了一个冤鬼回家。阿凤啊,你睇睇你自己几热气。等下吃完饭,我回去煲点凉茶给你饮。” 阿凤和阿达大剌剌地坐在教堂大门的草坪上。 一盘奶油蘑菇汤,也就几啖的分量。 阿凤张开大嘴,阿达勺起一匙,倒了进去。 阿达问道。 “怎么,好味吗?” 阿凤答道。 “好味!” 阿达暗诽: 肯定比我好味啦。 阿凤不怎么会用筷子。 在学习的过程中又容易因为没有耐心而发烂渣,继而恶狠地扬言要撕碎阿达那张嘈喧巴闭的嘴。 阿达为了小命,只能亲自喂饭。 来吃白食的人不止阿达和阿凤。 阿达望见萝卜头,招手问好。 “萝卜头,你也来啦!” 萝卜头也向阿达招手。 萝卜头常年穿着七八件反季的衣服,异常臃肿的身体与随街可见的人影,好似一只长着酸臭布条的拖把狗。 他的穿着让人不难看不出脑子坏掉了。 萝卜头蹲在阿凤和阿达面前。 他们的位置刚好形成一个三角形。 萝卜头的意图很显眼啦。 阿达劝起阿凤。 “阿凤啊,不如,这盘就给萝卜头吃吧。下个礼拜日,我再带你来吃。” 阿凤双手紧抓盘沿,争食的凶相毕露。 即使萝卜头蓬头垢面,阿达也能留意那张黑乎乎的脸下边有着怎样的渴望。 阿达神色为难地再次劝道。 “阿凤,不是不我给你吃,而是萝卜头比我们更加阴公。他一个乞丐,挨饿是经常的。耶稣先生也说了,礼拜日的圣餐是给受难的人。再说了,萝卜头是我罩着的。我做大佬的,不能让小弟饿着。阿凤啊,你就让我逞能一次吧。一次,就一次这么多啦。” 纵横山林的小母虎才不会听废物人类叽里呱啦呢。 她把脸扑进汤里,呼噜噜地龙吸水。 两个无能为力的男人亲眼看着瓷盘越发干涸。 还剩最后一啖汤。 阿凤舔一圈嘴唇,把盘子递给萝卜头。 阿达掀起衣摆,捏在手中,笑着给阿凤擦脸。 “阿凤,这就是你做人的第二步啦。” 阿达不会忘记与神父的承诺。 他骑在阿凤的脖子上,攀上教堂大门的至高点,用了三分力就把本就松动的十字架给拽下。 “好啦,阿凤,可以放我下来啦。” 阿凤不听,像是疯了的舞狮,把阿达晃来晃去。 阿达在上面鬼吼鬼叫,阿凤在下面嘻嘻哈哈,萝卜头还拿着被舔干净的盘子作手鼓,一边笑,一边拍,一边围住他们俩转圈。 教堂一有什么冬瓜豆腐,马修神父便会把阿达叫来。 阿达肯来,一是与神父多年的交情,二是觊觎免费的圣餐。 这个十字架是阿达送给马修,而不是神父。 至于他们友情的开端,得从二十年前说起。 八岁的阿达把一只喂过几次饭的土狗给拖至教堂。 不用担心,狗已经死了。 它是被人敲死,半边脑子开花,摊了一地血浆。 听说是它偷食劏猪佬刚剖的肉,被挂死猪的弯钩一击毙命。 阿达抱着又硬又臭的狗尸,去了金碧辉煌的寺庙和道观,但大人们都说不给香油钱就不能超度。 很巧妙地,他们说是不能,而不是不给。 好似神仙也和他们一样是见钱眼开的货色。 阿达想到那间只有在礼拜日派圣餐才会热闹的教堂。 这个时候,小孩已经没有力气。 一路上分散的泥泞的脑浆与肉块。 聆听小孩的诉求,神父点亮一根蜡烛作为亡灵通向天堂的引召,然后把残缺的狗尸埋在教堂背靠山林的后面。 十字架是阿达用废弃的床板削成的。 两片尖形木条一钉,再涂上纯洁的白漆。 大气! 乞丐萝卜头和大波凤(1) 深更半夜,街道寂静。 一绰突兀且陌生的幽影出现在服装店的橱窗前。 阿凤和白天的站位一样,仿佛变换一丁点角度都是对钟意之物的亵渎。 阿凤盯了很久,眼神却不似之前那样充满惊奇的渴望至极。 这座千年的化石已经模模糊糊地明白它无法被自己吞吃。 动物的吞吃,人类的占有。 同一个意思。 阿凤若有所思。 阿达说,橱窗里的漂亮东西不是穷鬼能买的。 阿达说,有钱买鞋,就没钱吃饭。 阿达说,别好的不学,尽学坏的。 阿达说,虚荣是富人的特权! 阿凤不停揉着胸口,好似又被扬子鳄那又硬又酸的肉给卡在食道里。 阿凤烦躁地用并拢的五指指甲抚刮舌面。 玻璃橱窗上映出第二个人影。 萝卜头一手捏着用红色尼龙绳与空易拉罐串成乐器在路上拖出一支单曲。 萝卜头时常静鸡鸡地出没在无人的夜晚。 每到这个时候,那些欺凌他的衰人们基本都被酒精溺与女人晕在随地。 萝卜头,日军侵华遗留的杂种的杂种。 他的存在是国耻与伤痛的象征。 他的父母究竟是谁,是犀牛村的村民,是流落至此而生下的孤儿,还是惨遭谣棍陷害的无辜之人? 这些有损群众趣味的问题无人在乎,更别说探究。 反正,只要人说的多,假的也就成真了。 若说我们是黄河孕育而生的阔海,那么萝卜头则是被黄河母亲排挤的荒流。 没有人愿意承认这份水的源头来自于中华民族。 萝卜头没有被爹娘溺死,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似乎一出生就满四岁,有了拾荒的技能,凭空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有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人们便自持报复日军的相同理由把各自来源不同仇恨都施展出去。 萝卜头是从各种南拳北腿的历练之下长大的。 去年冬天,流氓阿叻打坏了萝卜头的一只耳朵。 当时,有很多人在场,但是无人愿意拦屎上身。 阿达从冷眼围观的群众中挺身而出,结果被一伙喝止咳水的古惑仔群殴。 挺身而出,上去挺牛的吼。 事实上,阿达只敢在敌人面前一边贱容赔笑,一边捂住鼻血,一边跪地求饶,一边挡在晕倒的萝卜头身前。 忙得很。 说实话,数百位街坊们也看不惯这群无事生非的古惑仔,但是人民群众往往需要一个领头人喊口号才会动员起来。 你们说阿达? 哼哼,他才没有资格成为人们心目中的伟大领袖! 散场以后,阿达转起两条飞毛腿,扛着萝卜头去西洋蔡的小诊所。 慌乱的路绵延冷静的血。 一个瘸子,一个聋子。 造就犀牛街一对异父异母的难兄难弟。 萝卜头康复之后,总和阿达说脑子里有一颗邱小姐。 只有阿达把萝卜头当成朋友,还能把疯子的话听进去几分。 阿达吸了两口从地上捡来的半支烟,然后递给萝卜头,喃喃自语起来。 “抽吧。人就活这么一次。有的抽就抽。管他妈閪什么癌不癌的。哼,每个人都有老母生。如果有得选,谁又会折堕成这样?一个个,发神经!得啦,得啦。整天邱小姐邱小姐的。你要是真这么厉害,就应该炸死那群欺负你的冚家铲!” 阿凤早已察觉萝卜头的存在。 不单单是被噪音吵醒的包租婆对萝卜头的响亮骂声,更重要的是独特的音乐让母虎的心情倍感温馨。 萝卜头看着阿凤刮舌头,问道。 “你条脷好痕乜?” 阿凤放下手,摇摇头。 萝卜头像是鬼鬼祟祟的臭鼬,伏在阿凤的耳边,问道。 “你想要啊?” 阿凤点头。 萝卜头解开一层有一层裤带,接着把手伸进裤裆里左掏右掏,掏出一颗拳头大的光滑石头。 石头似乎是他从屎忽窿里生出来的。 天知道他如何把它藏好的。 萝卜头把石头递给阿凤,说道。 “想要就拿啰。” 与楼顶毗邻的居者是那一轮幽冷的月。 可惜无论阿达如何与它说什么,它都是一副傲然不语的模样。 潲水桶还是那个潲水桶。 酸臭肮脏的环境中算得上清爽的是阿达谦让出去的床铺。 一板破损的竹席和一张乱皱的薄毡。 本该熟睡的女主人公并不在床上。 敞开的窗户和泄漏的月光是作证。 说说这张竹席吧,阿达用抹布擦过,擦过,晒过。 擦到第三遍,布还是黑的。 可想而知男主人有多么疼爱饱经风霜的它。 阿达用汗与肉的砂纸长年累月地腐蚀,席面因此被打磨得如同经过机器抛光。 这样莹润的竹席既不会刮着人的皮,也不会卡住虎的毛。 当母虎四仰八叉地在床上打呼噜,阿达便计划让这间房子变得干净。 同居的曱甴躲在暗处发出了人类听不见的反抗之声。 一只虎霸占了床,阿达只能打地铺。 水泥浇铺的地板又冷又硬,渗出的寒气可比冷冻库里的。 阿达偶尔半夜会因寒气入骨而被疼醒。 阿达坐起身,捏着钝痛的右胳膊,习惯看一眼床上的阿凤。 阿达刚把掉在地上的毡子重新盖在阿凤身上,阿凤即刻把它蹬开,一边抓挠袒露的胸口,一边难受地梦呓道。 “好热,好热啊。痕死了,痕死了……” 阿达拿开阿凤的手,看见阿凤的胸膛被挠花,破出几道血点的浅痕。 阿凤穿的是阿达的老爷衫,也就是棉质的白色背心。 背心的领口有三个像是癞疮抠破后的洞。 一缕纺织纤维犹如触手长长地支在洞中。 广州的地理气候决定了背心短裤和拖鞋是当地居民的三件遗传之物。 松松垮垮的款式让阿凤的两边乳房滩成一片辽阔的坟茔。 乞丐萝卜头和大波凤(2) 阿达避开视线,挠着下巴,对着空气说道。 “别挠了。听见没有,我叫你别挠了。” 作恶多端的蚊群还在阿凤的脸上飞来飞去。 阿达抓起蒲扇,朝它们扇去一道龙卷风。 正巧,一只曱甴不知死活地飞到阿达的脸上。 一剂兜巴升,房子震了震,阿凤还是没醒。 花蚊和曱甴是广州的特产。 阿达想,再过十年,蚊子同志和曱甴同志有机会成为广州市长。 阿达用拇指与食指捻住毡子,谨慎地把它丢到阿凤的胸口。 纯阳之体受不得近似迫害的保护。 阿凤扯开,阿达遮住。 阿凤又扯开,阿达又遮住。 阿凤毫不自知地发出不耐烦的低吟,阿达立即龟缩进床底。 待这匹帝王引擎彻底熄火,阿达才爬出来,拿着双飞人往阿凤那鞋被叮咬的红疹上涂。 冰凉止痕的药效渐渐缓解瘙痒之处。 阿达又用蒲扇给阿凤扇风,好让药水更加发挥作用。 阿凤非常怕热。 阿凤一热,脾气就差;脾气一差,就要吃人。 阿达像是济公,时刻持着蒲扇,为阿凤手动制风。 只是时间一久,阿达也觉得辛苦。 阿达知道阿凤在受苦,可电风扇不是随处能捡的。 阿达只能去天河城买。 阿达最憎花钱,和他老窦一样。 祖传的铁公鸡。 飘渺的女声使美梦生出裂痕。 阿达缓缓睁眼,看清是阿凤。 阿凤一脸兴奋地说道。 “阿达,阿达,睇我,睇我。” 阿达往阿凤手指的方向看去,随即大惊失色地蹦起来。 阿凤的两脚亮堂堂地挤逼进原色头层牛皮制的女式皮鞋里。 “你偷回来的?!” 阿凤点点头,又摇摇头。 “到底是不是你偷的?!” 阿凤摇摇头,又点点头。 阿达额地一声,捂腹倒地,四肢蜷缩,神情痛苦得如同肠扭转。 “啊呀呀,玉皇大帝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呀?我阿达行得正坐得直,怎么就让我遇到这头母老虎呀!这次扑街啦。这次扑街啦!我没有钱啊。把我抓去卖器官也多少钱啊。怎么办呀?怎么办呀?我不想坐牢啊。坐牢怎么就好了?虽说坐牢是当代青年唯一的出路,但我还是不想坐牢啊,除非牢饭每日都有一杯鸳鸯奶茶和一份碟头饭!不然,我绝不会束手就擒的!” 阿达满足完自己的表演欲后,才心甘情愿了解案发经过。 阿达让阿凤脱鞋,可阿凤就是不肯。 阿达指着阿凤的鼻子,骂道。 “你们女人就知道扮靓!你看你,鞋子都要逼爆啦!你的脚不要啦?!” 橱窗摆放的三十六码皮鞋是属于可供富家女观赏的玩物之一。 娇小玲珑的富家女脚不沾地、手不湿水,再精致洋气的皮鞋也只会登场个五六次,然后从此打入衣帽间的冷宫里吃灰。 哪像阿凤这种天生洒脱爱自由的野老虎,自幼没有受过大脚趾的管束与后脚跟的惩戒,只适用于室内行走的皮鞋等同于美丽的刑具。 阿凤沮丧地看着自己的脚,必须承认阿达说的有道理。 阿凤是邪恶的继姐,穿不进仙度瑞拉的水晶鞋。 阿凤把皮鞋蹬掉,然后抱在怀里,老老实实地坐在床边受训。 “讲!这东西是怎么来的?” 阿凤歪歪嘴,说道。 “萝卜头用石头砸出来的。” 阿达朝竖起大拇指,说道。 “嗨呀,你们两个真係好嘢!” 阿凤以为阿达是赞自己,于是握住阿达的指头,惊喜地笑问道。 “真嘅?” 阿达猛地把手指抽出,对着阿凤的脸喷道。 “真你条命!” 阿凤不满地撅起嘴巴,抹一把脸上的口水。 阿达在屋里走来走去,嘴里还重复念叨着。 “那个死人萝卜头,那个死人萝卜头……” 房子不大,所谓走来走去不过是转身走两步,再转身走两步。 相较于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阿达,阿凤则淡定地观赏手里的皮鞋。 阿达突然刹车,停在阿凤的膝前,蹲下身体,仰望着她,因为惊恐而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无人相信的严肃,问道。 “除了萝卜头之外,街上还有没有第三个人?” 阿凤摇头。 “真的没有?” 阿凤摇头。 “你是真的很钟意这双皮鞋?” 阿凤把皮鞋紧压在胸前,好似害怕被人抢去,对阿达大声地宣告道。 “我钟意!” 阿达看着阿凤开心的俏皮样,便打消了让她退还鞋子的想法。 阿达用食指刮一下阿凤的鼻梁,叹道。 “冤鬼啊。你就是我的冤鬼啊!” 卖鱼佬凌晨三点出埠,是犀牛街第一位目击者。 于是,服装店被爆阁的小新闻成为日后犀牛街连环凶杀案的开端。 老百姓只把这当成是黑社会的日常活动之一。 谁也不会有人把今时的盗鞋之人与日后的连环杀手联想在一起。 至于皮鞋如何处置,阿达有自己的想法。 铁皮屋外整齐摆放着许多水仙花。 水仙花是阿达的老母留下的财产。 阿达多年来精心饲养,死一盆又买一盆。 对待它们,阿达比对待在世老窦还要用心。 除了仅供思念的水仙花之外,顶楼还有一个小型菜园子。 曾用于存放冷冻鱼的白色泡沫箱里养着芫荽,红葱,朝天椒,生菜和上海青。 阿达的私房钱藏在一盆水仙花底下的砖瓦底下。 巴掌大的蓝罐曲奇饼干盒藏着一份存有所有积蓄的红簿仔和一张被撕掉半边的全家福。 红薄仔不用解释了。 全家福残缺的半边是阿达的老母亲手撕毁的。 不知是意气用事的失误,还是深思熟虑的决定,这种做法都成功地让阿达模糊了记忆中母亲的痕迹。 阿达至今仍在责怪年幼的自己穿鞋太慢了,才没有坐上与母亲一同离去的的士。 因此他反反复复地想,要是当日的自己能够施展缩骨功蜷缩在皮箱里,那么母亲就能带着自己远赴漂亮国过上好生活。 乞丐萝卜头和大波凤(3) 又到深更半夜。 阿达守在月光无法抚摸的阴影处,看着阿凤攥着五十块钱走向服装店。 这钱是阿达含泪从私房钱里分出来的。 阿达不想让阿凤偷东西,所以交代阿凤把该给的钱塞进店门下的缝隙里。 阿凤对此不仅毫无异议,反而颇有冒险的心意。 她站在店门口,蹦蹦跳跳地向阿达挥手。 阿达见状,哭笑不得。 妈个閪,好像怕别人不知道你就是小偷! 阿达把右手括在嘴边,发出只有他自己才听清的气音喊道。 “得啦,得啦,你个傻閪!快点把钱塞进去,我们就回家啦!” 阿达也不知隔着十几米阔路的傻老虎怎会听见他的话。 阿凤懂事地点点头,并朝那个露出半只瘸腿的男人喊道。 “噢,回家!” 可不就是掰仔达和大波凤的家嘛。 在此之前,阿达和阿凤反复解释任务的内容。 阿达问,你真的听懂了吗? 阿凤答,懂! 阿达问,那你说来听听? 阿凤答,不要吵,要安静,把这个,弄进去,然后跑。 不是阿达轻视阿凤的智商,而是阿凤表现得越是胸有成竹,行为越是离嗮大谱。 阿凤四脚伏地,朝门缝看去,紧接着爬起身,掀开宽幅的衣摆,解开腰上的裤绳。 阿达急了。 哪有在人家店门口屙屎的呀! 阿达拍了两个利索的手掌。 阿凤停下手,看过去,阿达正手舞足蹈地骂街。 “你个傻閪!我叫你还钱,不是叫你屙屎!你快点给我返来!” 阿凤嘻嘻笑,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孩。 阿凤的偷盗行为尚且可解释为小母虎不懂人类的法律制度与道德约束,但是在各种人情冷暖的污水池中摸爬滚打的萝卜头绝不可轻易谅解! 难兄难弟不是说说而已。 就拿阿达能随时找到神出鬼没的萝卜头来说就足以证明他们都是拥有相似思维想法的傻仔。 阿达没有真的打算找萝卜头算账。 顶多…… 就是恐吓一下。 阿达揪着萝卜头的耳朵,让萝卜头向阿凤道歉。 别以为萝卜头听不懂。 他是疯,不是傻! 萝卜头为求原谅,只能拿出大宝贝——一瓶从食客手里换取的茅台。 那天,萝卜头途径食为民酒楼,在一楼门口抽烟的男客人提出一支舞换一瓶酒。 萝卜头当然是喜不自胜地在人们的注视与欢笑中疯狂又唱又跳。 男客人戏弄完了,茅台继而交出。 萝卜头拥着心爱的女人狂奔至自认为安全隐蔽的地方。 打开酒盖,嗅一嗅,舔一舔,看一看。 哼,当然是空的。 酒早就被喝光啦! 但是,这并不妨碍萝卜头二次加工。 萝卜头把珍藏的茅台作为赔礼,再生气就说不过去了吧。 有了美酒,还差小菜。 萝卜头从自己随身款带的编织袋里拿出一大袋鸡屁股和一小袋炒花生。 又是斩料铺的小工头施舍给萝卜头的。 几十个油滋滋的的鸡屁股又尖又翘,足以让人得知它们生前有多么娇贵。 阿达呷了一小口茅台,啧吧啧吧几下嘴巴,神色怪异地一边回味,一边问道。 “这……不太妥啊。你兑水了?” 萝卜头欣喜地连连点头。 一克的酒兑了九十九克的水。 这他妈还叫兑吗? 萝卜头指了指阿凤,阿达把茅台递给阿凤。 阿凤接过,仰头直饮,豪爽得把萝卜头给吓得牙颤颤。 萝卜头马上抢回茅台小姐,嘀嘀咕咕,扭扭捏捏,哄着茅台小姐不要发恼。 阿达从萝卜头的手里抢走花生,一边塞进阿凤的手里,一边和扭计的萝卜头对峙。 阿凤窥着两个大男人在那里咩咩咩半天,凭着直觉将整把带壳花生都咽进嘴里。 阿达听见身后传来奇怪的动静,于是扭头看见阿凤像是老牛啮草,嘴里嘴外都糊住零落的碎渣。 阿达骂阿凤傻閪,萝卜头笑倒在地。 阿达一边艰辛地用手刨出阿凤嘴里的屑,一边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炫耀地说道。 “知不知道清明节?四月份的大节日。是死人的节日,也是活人的节日。我和萝卜头半夜爬坟山,和先人求坟前的白切鸡,烧猪,烧酒和香烟。我通常都是揣走半包烟。吃的,我没感兴趣。坟山挺好玩的。爬到山顶,你还可以看见犀牛街。明年吧。明年清明节带你去见见世面。” 哼,明年。 阿达都说不准能不能在虎口之下活到明年。 阿达睨着阿凤那单纯无害的傻样,手指一不留神被阿凤的犬齿蹭伤。 阿达看见自己那根覆着粘稠的唾沫与湿润的壳屑的食指之下冒出一粒不明显的猩红。 阿凤和阿达额头碰着额头,呆呆地问道。 “点解冇用嘅?痛唔痛啊?” 阿达每两天就用细长的搓条给阿凤磨牙。 阿凤坐在床上,上半身盖着一张张广州日报;阿达大大地岔开双腿,跨在阿凤的腿上,一手捏住阿凤的脸颊,迫使阿凤不会因为疼痛而乱摇头,一手捏着搓条,往尖刺的牙齿发狠地摩擦。 每次结束,阿达都会和恼火的阿凤表演老套的魔术。 有时是瑞士糖,有时是椰子糖,有时是朱古力,从阿达的耳朵里、嘴巴里、裤裆里奇妙地长出来。 阿凤吮着甜入心扉的糖果,高兴地把阿达扛在肩上在屋顶疯跑。 阿凤的其他牙齿都与普通人类无疑,唯独那两颗顽固的犬齿格外难对付。 它们是齐整生长的金黄麦田里那几撮碍事的野草。 一不留神,就会疯长。 人们看见阿凤只会尖叫地喊吸血鬼侵华! 各位以为阿达不累不烦呀? 有那些时间和精力,阿达宁愿睡多一阵。 阿达被磨得心烦,都会说我叼你妈个閪! 阿凤听惯了,偶尔会对着陌生的路人蹦出相同的粗口。 无厘头的路人莫名被骂,气不过要和小母虎扯头花,还得是阿达挡在偷笑的阿凤面前苦口婆心地解释。 解释什么? 解释阿凤刚从青山回来。 如果不是这两颗异于常人的剑刃的提醒,阿达也许会忘记阿凤是时刻要吃掉自己的虎妖。 阿达看着这个惹人疼爱的大家伙,答道。 “唔痛啊。小伤啫。” 老鸨姣婆霞(1) 掰仔达和大波凤一大早猫在沙龙旁的小巷里。 说是猫着,其实无论俩人怎么收敛,都是街坊心目中的现眼包。 公的颀高精瘦如黑黢黢的甘蔗,母的强壮丰硕似褐油油的甜粿。 阿达叼着牙签,时而搔头,时而抠脸,一副等得不耐烦的样子。 阿凤歪着脑袋,像只壁虎,目不转睛地盯着沙龙门口的彩色旋转灯, 路过的人,撇去一眼,都说这他们是痴痴呆呆坐埋一枱。 和男熟客忙完的霞姐裹着咸欲的春风终于舍得出来迎接。 阿达朝地上吐一啖口水,站起身,两杆细小的腿挂着隆肿的肌肉,噼里啪啦地抽搐。 他像只独脚站立的丹顶鹤,赶忙朝阿凤招动翅膀,说道。 “嗨呀,嗨呀,不行了,不行了!阿凤,阿凤,扶着我,扶着我!” 阿凤架着阿达的一只胳膊在肩膀上,不禁鼻翼微微抽动,然后把整张脸埋进阿达的腋下细嗅起来,随后抬起头来,惊奇地问道。 “阿达,你冲凉啦?” 阿达睨着阿凤,揶揄道。 “是啊,你不是嫌我臭吗?还说我比楼下的报亭阿公便秘几天的屎还臭吗?我以后就天天洗给你看,好让你知道男人没有了味道就不再美味了!” 姣婆霞笑咪咪地凑过来接话。 “係啦,係啦,我是过来人,阿达说的没错啦。” 来粤多年,姣婆霞说的广东话比家乡话还流利。 姣婆霞穿着一件绛紫舒塑身裙,溜肩还盖着西米亚风格的钩针镂空披肩。 她这是模仿上海婆的穿搭。 为了惟妙惟肖,她还报班学上海话,每个月都会去几趟显摆。 在母老虎眼中,这个笑容淫荡的老女人是一只秀色可餐的胖狐狸。 可是,食物散发不干净的脂粉味,狐臭味和香水味让阿凤胃酸翻涌。 阿凤舔唇的小动作让阿达顿感不妙。 阿达伸出右手,催促道。 “嗱嗱临把信给我,我就走啦。” 姣婆霞反而握住阿达的手,连着阿凤也被拖进沙龙。 沙龙像是移动迷宫,有洗头房,有冲凉房,有按摩房,有棋牌房,最重要的是还有客房,格局复杂却精妙。 不熟悉地形的人往往会反复回到最初出发的原点,正是因此才三翻四次让扫黄打非的突击检查失败。 有传闻沙龙是某位男熟客在回马来西亚结婚之前给姣婆霞留下的感恩礼物。 别看发廊营业多年,姣婆霞其实才于上月过完四十五岁的生日。 姣婆霞是二十年前和她的男人来犀牛街定居。 那个时候,她也是一名北姑。 在扯证的前一天晚上,姣婆霞发现男人落跑,并且他还偷走她的全部身家。 姣婆霞因此在发围之后还找地下钱庄悬赏着那个衰男人的人头。 没办法啦,本以为可以过上相夫教子的平凡生活的可怜女人只能重操旧业。 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 姣婆霞靠着公关手段把事业做大做强,摇身一变落难姑娘们的伟大救世妈咪。 沙龙收留着许多年轻北姑。 最小的十八,最大的三十。 小姑娘没有一技之长,却又要急着养家糊口。花蕊还未长齐就被丢入风暴之中;大姑娘惯了躺着赚钱,受不了又苦又累的活。任是残花败柳也不愿意纡尊降贵。 但这不是沙龙长兴不衰的主要原因。 每年有不少被男人弄坏的老姑娘投奔至此,姣婆霞都会照顾她们被花柳折磨至死的那天。 生前给一口饭,死后送一副棺,姣婆霞的仗义仁厚让小姐们忠心耿耿。 沙龙的客流量堪比广州南站的。 课间休息的小姐们像是软趴趴又湿乎乎的肠粉东拧西扭地垒在沙发上。 口水随着美梦糊在脸边,浓墨重彩也无法遮挡脸上的疲惫与昏迷的意识。 她们才不管吊带与短裙露出的春光有多么澎湃呢! 这是唯一不收费的时刻。 这一波忙完,那一波接上,根本无须妈咪的监督或是无用的排班表。 狭窄的过道上,摩肩擦踵的小姐们宛如纷飞的群蜂,焦急地一边往客人的房间赶去,一边往脸上扑粉,朝嘴唇抹红,对身体喷香,在眼皮涂色,还要一边穿丝袜,脱浴巾,戴耳环,戴胸罩,换底裤,抹发胶,剪指甲,用手摸索那根卡在牙缝的恼人阴毛。 她们轮番上阵,各司其职。 只有姣婆霞留意旮旯处有一小滩方便面和威士忌的呕吐物。 她似清晨啼叫的红冠公鸡,双手叉腰,伸高脖子,大叫阿姨过来收拾,而愤怒的呼喊声却不幸被吵杂的环境掩盖。 姣婆霞抓住一个疾步赶去陪酒的小姐,质问道。 “美宝去咗边啊?” 小姐耸耸肩,一脸不屑地答道。 “鬼知咩。个大肚婆话不定早就走佬啰。” 泼脏水的小姐在妈咪发火之前迅速溜走。 姣婆霞骂一句冚家铲。 出来混,哪有不湿鞋的呢? 一年当中,姣婆霞偶尔会有两三次把中招的女儿送去黑市医院打胎。 那个美宝,被一个澳门的烟行老板搞大肚子,最近和姣婆霞吵着闹着要去做小老婆。 有姐妹羡慕美宝上岸,也有姐妹嫉恨美宝走运,只有阅尽千帆的姣婆霞知道男人的德性。 姣婆霞冷讽美宝是猪脑子,还咒美宝生仔没有屁眼,所以美宝才气得连续几天在上班期间玩失踪。 两人一虎在气味的漩涡中逆向前行。 晕陀陀的软脚虎打了一路的喷嚏,对人类合成的化学气味没有一点免疫力。 不知什么时候,阿达成了阿凤的依靠。 阿达搂住阿凤的腰,托住阿凤用身体不断施加的重力。 阿达看出阿凤无精打采,于是贴在阿凤的耳边,安慰道。 “没事的,我们很快就返去了。阿凤你再忍忍。返去,我请你吃糖。” 阿凤心情不好,懒得作声,但还是点了点头。 阿达望着阿凤,不禁心痒痒。 “好啦,我们到啦。” 老鸨姣婆霞(2) 姣婆霞喜悦的声音及时阻止阿达后续的妄想。 沙龙是姣婆霞这只道行千年的蜘蛛精所编织的巢穴,而巢穴的中心藏匿着她多年以来见不得光的暗癖。 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满屋的男士内裤: 有平角,有三角,有美式的,有法式的,有粗野派的,有温润派的,有破损的,有崭新的,有签名的,有污渍的。 阿达巡视一圈威风凛凛的战绩,贱笑道。 “霞姐,你这里有没有神父的原味底裤啊?有的话,你是不是会在半夜的时候拿下来闻呀?” 这种调侃对见惯大场面的老鸨毫无杀伤力。 姣婆霞引以为傲地撩一下前天才烫好的卷发,含羞待放地说道。 “马修和他们不一样。我才不会摆在外面呢。” “得啦,得啦,快点把信给我。我没空和你聊天啦。” 姣婆霞不紧不慢地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封白色信件递向阿达。 阿达刚要去接,姣婆霞立马收回,对着阿霞两眼放光似惊觉屋里突然多了行走的金砖。 姣婆霞一边围着阿凤转圈,一边从头到尾地扫描几遍,对着又惊又喜又愕又骇地问道。 “阿达,哩个靓女係你条女啊?!” 阿达慌张地又是舔嘴唇又是眨眼睛,答道。 “唔、唔係啊。” “通街都知啦!” “知乜嘢?” “掰仔达和大波凤啰!” “衰口乱讲。” “那你把她介绍给我。我供她吃,供她睡,也供她挣钱。” “多谢霞姐的心意。我不放心她。” “一个大女人有什么不放心的?还是,你不放心我?我的档口就在这里。雷打不动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呀?” “她不用出去做。我能养她。” 姣婆霞听后笑得前仰后翻,声音又尖又利和狐狸叫声一样。 “阿达发威啰!你以为一个女人是这么好养的吗?唷,以为女人係猫猫狗狗,平时喂点饭就算数啦?你睇睇她生得匀润又饱满,难得一见的黑珍珠却穿着肉酸的男人衫。落在你手里,迟早贱卖都冇人收!” 阿达知道姣婆霞说的是实话。 阿达歉疚地瞄着身边的小老虎: 床单撕碎成条的裹胸,沾上灰色油漆的宽大送奶工制服,松松垮垮显得笨重的黑色运动裤,一根捆菜的原色橡胶皮筋绑成的马尾。 唯一称得上全新的是阿达只穿了三次的黑色三角裤。 阿凤平日穿的都是男人的旧衫,既不合身,又不好看。 姣婆霞拿来三套衣服裤子,笑起来脸上肉挤肉地说道。 “呐,阿达,这是我给阿凤的见面礼。” 阿达连忙摇头,说道。 “我不卖阿凤。” “咄!谁叫你卖女了?我姣婆霞执业这么多年,没有一位沙龙小姐是被逼的!再说了,你有什么资格替阿凤做决定?要还是不要,阿凤说了算!阿凤啊阿凤,你不要听他的。我就问你要不要这衣服。不要钱的!就当我认你做干女儿。你有什么缺的,都可以找我要。收下吧。你就收下吧!我实在看不得你跟着阿达这个没鬼用的男人!” 刚才还对着阿达叫嚣的凶恶面孔,转而对上阿凤又变得慈祥友善。 阿达暗骂姣婆霞应该转行去卖艺。 谁叫她这么擅长四川变脸! 阿凤眼光光地望住阿达。 阿达抬了抬下巴示意。 “还不快多谢霞姐?” 阿凤接过衣服,对着霞姐说道。 “还不快多谢霞姐?” 阿达没眼看。 姣婆霞捂嘴笑,摆摆手,说道。 “冇事啦,冇事啦,阿凤喜欢就好。诶,阿凤你要是不介意,就在我这里换新衫也可以啊。” 阿凤又眼光光地望住阿达。 阿达挠了挠头,勉为其难地说道。 “行吧,你快手点。” 让姣婆霞和阿达没有想到的是阿凤竟然当着他们脱裤子。 看见阿凤光秃秃的下身,姣婆霞再次放声浪笑起来,指着后边从十三行淘来的屏风,说道。 “笑死我啦,笑死我啦!阿达,快,快,快带这位得意的靓女到后面!” 就在姣婆霞险些笑背过气时,门外有人猛力拍门。 来者是两位神色慌乱的小姐。 经过姣婆霞的安抚与问话,阿达大概明了是什么事情: 有男客人醉酒闹事,扇了一巴小姐的脸。 出来干这行的最重要的就是脸。 姣婆霞可不准有任何人砸她的招牌! 有了妈咪的助阵,两位带路的小姐也变得气势汹汹。 有免费的戏看。 爱凑热闹的阿达悄咪咪地跟在女子军后边。 事发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位高权重的老妈妈出面,懂事的小姐们自动让道。 阿达双手插兜,形如老鼠,远远观望。 不得不说,姣婆霞天生的本领就是驾驭男人,就像萝卜头天生会捡垃圾,瓜老陈天生会做棺材,包租公天生会投资,马修神父天生会念经。 姣婆霞一进屋里,吵闹瞬间静止。 阿达嗤笑一声,不经意让站在身边的小姐挑动目光。 “你就係掰仔达?” 阿达低头看向这位口音极重的北姑,眯眼笑道。 “小妹妹边位啊?” “我叫水秀。” “喔,水秀啊。名字好听。” 水秀听得出阿达语气里的趣味。 “你笑我。” “我冇啊。” “我的广东话是不标准。” “我觉得挺好的。” “我刚来不久。” “难怪我觉得你面生。” “以后就熟啰。” 水秀用柔软的胸脯轻轻攘一下阿达的胳膊。 以往水秀使用这招,男人都会马上扑来。 水秀颇为好奇地抬头望着这个高得让她暗感畏惧的男人,问道。 “你笑什么呀?” “你的头发生得好靓。” 水秀摸一下顺滑的发顶,又娇又傲地说道。 “当然啦,我每天都用鬃毛梳和精油伺候它。” 阿达惯用的红色直齿胶梳每次都把阿凤疼得呲牙咧嘴。 阿凤梳头,通常是把梳子往脑袋边上一插就完事。 像是印第安人头冠上顶天立地的鸡毛装饰。 阿凤的头发密得手指都难以插进。 普通的梳子根本对付不了。 话说,剪了它不就好了? 面对锋利的大剪刀,阿凤无所谓,阿达倒是舍不得伤害这泼墨的长发。 水秀把阿达引诱进屋,以为可以趁乱行事,但是阿达却心不在焉地观察屋内。 老鸨姣婆霞(3) 水秀踮起脚尖,咬一口阿达的下巴,问道。 “你在找什么?” “给我看看你的梳子呗。” 阿达对着梳子又是摸又是看,完全把情动的水秀晾在一边。 “你在哪里买的?” “百货大楼那里。” “噢,就是那间卖专卖洋牌子的商铺是吧?行,行,行。” “行什么行啊?你到底要不要办事?” 阿达忽然看向水秀,问道。 “办什么?” 姣婆霞和两名打手与男客人经过一番友好沟通终于把事情解决。 斡旋而归的女王宛如蚺蛇扭着蜿蜒式的水桶腰半舞半行地回到老巢。 看见在门口等待的阿达,姣婆霞还想和他分享胜利的果实,然而那块不起眼的牙印让她彻底死心。 姣婆霞用食指戳一下阿达的挠门,说道。 “你个死仔又去玩我家的小姐。下次,你可要给钱!没有钱,你就给我卖屁股!” 阿达摸着寸头,笑而不语。 一打开门,姣婆霞被一具火辣的身材美得向后一撅。 幸好阿达搀扶及时,从姣婆霞随身携带的鳄鱼皮手提包里翻出风油精,随便滴了两滴在指腹,然后往那两个大鼻孔怼去。 姣婆霞立即复苏,茫然地环顾四周,嘴里还喃喃道。 “波啊……好大的波……係有大又靓的波啊……” 阿凤傻乎乎在一旁抠屁股,还不知自己是罪魁祸首。 阿达把头晕脑胀的姣婆霞扔到高背椅上坐着,但是姣婆霞坚定地要求阿达把自己扶起来,气若游丝地说道。 “达啊,阿达啊,快扶我起来。我要看清楚点,让我再临死前再看清楚点。” 那暴涨的半边水球比白云山的速效救心丸还有效。 只是看两眼,半死不活的老女人仿佛一瞬回春芳龄十八。 姣婆霞心潮澎湃地围着阿凤转了好几圈,最后停在阿达的身边,邪淫地斜视阿达,问道。 “老实讲,有没有玩过阿凤啊?” 阿达不悦地抿抿嘴,说道。 “不是每个男人都色胆包天的,霞姐。” “好呀,现在兴纯友谊?哼,鬼才信!” 阿达费事多嘴,催促阿凤换回原先的衣服,可是姣婆霞不乐意地阻挡,还想亲自为阿凤做发型。 电光火石之间,华南虎精比人类男子还要敏锐且迅捷地抓住那只放肆的肥手。 氛围顿时结霜。 姣婆霞表情诧异,阿达神色震惊,只有阿凤目光森冷,犹如被滑稽小人冒犯的肃穆尊者。 在阿凤的警示之下,姣婆霞倏尔打了一个冷颤,觉得阿凤和沙龙里那只不受管教的波斯猫一样。 它前一刻还享受你的抚摸,后一刻又会猝地咬你一口。 你永远无法琢磨猫的脾性! 阿达的手一搭上,阿凤便即刻软化。 阿达拿下阿凤的手,当着姣婆霞的面苛责阿凤。 “你个傻閪!霞姐碰你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你别忘了那几套衣服还是霞姐送你的!霞姐,你有怪莫怪。阿凤她人傻不懂事。我一定会教好她……唔,我会罚她今天不许吃饭,不许睡觉!霞姐,你就大人大量,不要恼我们啰。” 姣婆霞摸着手腕上的痛楚,没好气地哼一声。 来不及换衣服,临走前,姣婆霞特意把阿达叫住。 “你记得我交代你的事情。不要有了女人就忘记我的大事。” 阿达点头哈腰,啰里八嗦。 “当然,当然。嘿,这个年代,神父都有女啰。霞姐吩咐的事情,我飞毛腿阿达一定办到!叫马修神父于晚上十一点钟在教堂等你对吧?不会忘的,绝对不会忘的。我们走了。多谢霞姐,多谢霞姐。” 刚刚走出沙龙大门,阿达正要和阿凤求得方才装腔作势的谅解,阿凤便追着会唱《兰花草》的冰棍车跑。 人力三轮车上放着一台长虹电冰柜。 前面骑车的老头耳背,听不见后面的大阵仗。 小母虎不管不顾地狂奔,披在身上遮蔽大胸的制服早已掉在地上。 沿街的人们万分有幸地目睹这一场波涛汹涌。 甚至有人呼朋唤友,拖家带口,欢呼雀跃,生怕错过。 待三轮车停下,阿达扑向阿凤。 阿达气呼呼地把衣服重新套在阿凤的身上,骂道。 “冤鬼,冤鬼!穿衣服,给我穿衣服!你都被咸湿鬼睇晒啦!傻閪!傻閪!你就是个大傻閪!” 阿达转而向周围悲愤地叫嚣道。 “别看了!别看了!要看是吧?回去看你们自己老母的!不过瘾?我脱给你们看,行了吗?” 阿达脱掉自己的上衣,也一并套在阿凤的身上。 阿凤被骂,也不生气,只是指着雪柜,率直地说道。 “我要,给我。” “要要要!要你个大鬼头!” 阿凤拿到老冰棍,第一口先给阿达。 阿达随便舔几口,扭扭捏捏地不知是该继续生气,还是真实地表现自己的高兴。 “阿凤,以后不能在大街上这样跑。” “点解?” “因为这里有很多麻甩佬想偷窥你。” “不给看呀?” “当然不给!” “噢,不看啰。” “不是不看,而是你不能这样跑。” “噢,不跑啰。” “刚才,我不是故意在霞姐面前凶你的。你,原不原谅我呀?” “原谅,不原谅。” “你讲什么鬼呢。你到底原不原谅我?” 阿凤没有回应。 阿凤正专心舔舐冰棍融化在手上的水。 阿凤的舌是绽盛的朱顶红,具有让男人吸吮的致命性。 阿达窥视着,忍不住想现在的他和方才那些被自己咒骂的麻甩佬有什么区别? 姣婆霞说的没错: 男人都是用裤裆想事情的。 走着走着,阿凤陡然驻足。 “阿达。” “做乜嘢?” “这里不舒服。” 阿达看向阿凤的手指的地方。 “屁股?” “不是。” “腿?” “不是。” “你有没有嘴?” “有。” “那就把话讲清楚点!” 阿凤想了想,说道。 “箍住我閪了。” 阿达仿佛被女人调戏,羞愤地大喊大叫。 “箍住你就自己搞松啊!难道你还想要我帮你呀?痴线!” 姣婆霞送的喇叭裤太紧,小母虎还在学会适应呢。 阿凤不高兴地撅撅嘴,歪着上半身,抬起半边臀,食指往陷进屁沟的底裤勾了勾。 勾了老半天,宽阔的河道终于疏通。 阿凤露出豁然开朗的笑容。